深念

倒数(二十三)

1996年6月19日。

 

沈巍又一次在梦里看了一场漫长,无趣的黑白默片。他身上穿着铁灰色的囚衣,排着队走进那间狭窄又闷热的所谓“感召课堂”,70英寸的颀长身体勉强缩在一张幼童用的塑料椅上,不到一刻钟汗水便从尾椎一路向上,爬满整个背部。

身着绿皮的管教腰间别着警棍和手枪,踱来步去的反复梭巡蹲了满满一室的犯人们。这些人危险而极端,心狠手辣又或精神变态,他们会一边假装服管教的认真观看监狱定期播放的所谓“灵魂感召”,一大堆不知所云的黑白电影,一边在管教眼神错开的间隙偷瞄沈巍。

沈巍从不好好梳头发,而且很少理发,常年都是乱蓬蓬的,也不怎么认真洗脸,虽然在他看来已经把自己折腾得够邋遢,又沉默又胆小,可是这些恶棍和基佬,只要一看到他,就会对这个惊才绝艳的昔日名门少爷兴起犹如春药一般的高潮。

沈巍的惯常动作是双臂抱腿,前胸紧紧贴住膝盖,只有头微微前倾,忍着昏暗的室内里黑白片刺眼的光线,古怪而夸张的人物动作,犹如嚼咽一个发苦的窝头。

整个班号里他的文化最高,每次管教都向他索要观影感想,所谓“心灵感召书”,再递上去交差。以此为条件,沈巍换得的是管教的庇护。

漫长的电影终于放完了。铁门拉开,户外刺眼而灼热的阳光滋啦一声烤干沈巍一身的闷汗,也刺得他睁不开眼来,他伸手挡在额下,眯起眼睛。

艳阳高悬,碧蓝如洗,海风轻快,真是一个好天气。

干净的棉质衣裤搭在扶手椅背上,沈巍慢慢坐起身来,睡眠帮他恢复了精神和体力。菲佣是绝不会在他休息的时候进来,这套衣服应该是赵云澜找的。

斜横纹细格子暖灰色短衫和同色裤子,这种风格,只有赵云澜才喜欢。

想到赵云澜,沈巍情不自禁的笑了。他戴好眼镜,慢慢穿好衣裤。

赵云澜刚巧走到房门口,一推门就瞧见沈巍噙着一抹笑,他整张脸沐浴在阳光里,镜片泛着晶亮的光点。

他那么生动,那么美好。

美好到赵云澜呼吸都停了一瞬,昨夜的沈巍,和眼前的他,仿佛黑暗与光明的对立,无可回首的过去和一望无边的未来。

沈巍闻声转过头来,赵云澜身形潇洒的靠在门边,细长的手指叩着门板笃笃笃,“下来喝汤。”

菲佣从清晨煲到中午,远远地香气就飘过来。看见沈巍走过来,菲佣一边拉开椅子,端来汤盅,一边笑眯眯的向沈巍说:“赵生啊,一早上开车出去到九龙买的好花胶,还拎了一只走地土鸡,沈先生您尝尝,花胶鸡汤补身是最好的······”

赵云澜早吸溜吸溜的喝了大半碗,才满意地打了个饱嗝,手里的白瓷汤匙随手搭在碗边,有一下没一下的磕:“你家里那些进口花胶,又贵又不正宗,香港人喝汤,当然要本地新鲜上成花胶啦,不要谢我,多吃点。”

沈巍听他叮叮当当,开口就是一句:“赵云澜,不要敲碗边!”

赵云澜,不要敲碗边!

从前,沈巍经常这样说。吃碗仔翅,吃咖喱鱼丸,吃牛腩面,无论吃什么,沈巍总要在筷子和嘴巴的嚼动中争分夺秒见缝插针的教诲赵云澜:“赵云澜,不要敲碗边!”

赵云澜手一顿,叮叮当当顿时消失了,人也笑趴在桌上。

沈巍也笑。

 

菲佣在沈宅做了四五年,从来没见沈生开怀笑过,不由得对这位舌灿莲花的俊秀靓仔高看一眼,此刻忙上来卖好,拿出上年纪阿婆唠唠叨叨的架势:“我说这位赵生,年纪轻轻的,要保养身体,我夜里三点钟上厕所,还看到你在阳台抽烟,早上倒垃圾,那么大一堆烟蒂······”

沈巍挑起眼皮看了赵云澜一眼。

一旁的老管家连忙推着菲佣捡拾碗筷,禁声再不敢多言。

赵云澜有点怕沈巍数落他,他大张着手,恶人先告状,油腔滑调的学着菲佣的口气:“我说这位沈生,年纪轻轻的,要保养身体,你晚上睡不好,那是因为白天没有释放掉过剩的精力。”

沈巍拿过雪白餐巾按按嘴角,凉凉的扫了赵云澜一眼:“哦?那你说怎么样才能释放?”

赵云澜从善如流,借坡下驴,立马变爪为勾,嬉皮笑脸:“澜哥教你。”

 

沈宅有一方极大的后院,管家平日伺弄些果蔬花草,沈巍也一概不管,他是个极冷清的人,要不是有管家和菲佣,这栋大宅当真是一点人气儿也没有了。赵云澜拉他站定,后院里已多了一处钓鱼线拉的匍匐网、不知从哪个废仓库找来的二十来个齐腰高的圆凳,错落的排成一条蜿蜒的蒙眼过障,几棵大树间横七竖八的牵了攀岩绳,还十分贴心的挂了一个附近海面上渔船用的轮索钩——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花的这功夫向人家讨来的。

赵云澜总是有这样的本事,凭空变出一个奇妙而不可思议的小世界,虽然往往都带着几分七拼八凑。

沈巍又一次呆立原地。是在自己昏昏睡去的白天?还是在赵云澜一根又一根烟屁股,四下无人的黑夜?他怀着怎样的心情,一个人默默做这些事,又能在自己醒来,想看见他,想和他说话的每一次,都分秒不差的出现?

沈巍慢慢转过头去看赵云澜,他的心里汹涌激荡,滔天的浪拍打在眼眶里。他看着长身玉立的年轻男人,趾高气昂的叉着手站在自己半步之前,一把利落袖长的背影被正午的太阳包裹的光华四溢。

他突然就觉得,老天待自己也不算薄情。

纵然分隔多年,纵然黑白对立,但是这个人从少年到中年,并且信誓旦旦到老年,依然在自己身边。

他飞快的把手伸进眼镜下面,抹了一下眼睛。

赵云澜恰好转过身来看向他,他忙堆起一个笑容来:“被沙子吹迷了眼。”

也不知道赵云澜信没信,他把沈巍拉到身前,伸手取了他的眼镜滑入裤袋——“戴着这个唔方便,手给我。”

沈巍近视不算低,此刻眼前影影绰绰的不清楚,他这样人,从不肯立危墙下,也不会把后背亮给别人——此刻却依言听从,任由脚下有些踉跄,手紧紧抓着赵云澜,慢慢站上第一只齐腰高的圆凳。

赵云澜又摸出一条领带,蒙住了沈巍的双眼。

沈巍忍不住绷紧了身体。他刀尖舔血多年,警惕的因子沸反盈天。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,一把温柔又低沉的声音倒灌进耳朵里,贴着他的皮肉,比太阳更炙热的气息撩拨着他的心神:“安心,我在,你尽管往前走。”

——“沈巍,老子心疼你。”

——“尼度靓仔,系我嘅心上人。”

——“沈巍,我不甘心。这辈子,我和你纠缠到底,绝不放手。”

——“幸亏我不甘心,因为这个世上,除了我,没有人更适合你了。”

沈巍稳稳地踏出一步,赵云澜的手心干燥而温暖,指尖搭在他的腕上,带着一点揉捻的亲昵。

沈巍很快乐,他许久不曾如此快乐,全身心放松在爱人的身边,不畏刀剑,没有算计,他仿佛回到十七八岁时候,同赵云澜穿梭在香港的街头,做一切违反校规、家规的快乐事。

他快乐的笑出了声来。

然而掌心里的那只手,倏地消失了。

他陡然心惊,脚下差点滑倒——

“阿巍,我在尽头等你,你自己走过来!”

原来赵云澜这坏蛋,半路撂挑子了!

沈巍气得咬紧了牙,嘴角还是没忍住溜出一抹笑来。

他舒展了身体,极佳的平衡力和敏锐的判断力让他几乎毫不费力便跨到了尽头——赵云澜一脸坏笑,可惜沈巍看不到。

赵云澜“嗖”的撤走了沈巍堪堪要落脚的最后一只圆凳。

沈巍一脚踏空,他双手茫然在空中划了一下,口中一声惊呼将将要出口,便稳稳地被一双手拖住,下一秒整个人被包进了温暖的,带着太阳气息的怀抱里。

那怀抱的主人十分得寸进尺,抱了个满怀还不够,眼看这样一张精致的美人面唾手可得,岂能放过?

于是沈巍被蒙着眼,缠着身,大大方方的被人非礼了一顿。

那人的唇舌带着躁动和渴望,拼命与他纠缠——他的鼻尖有些痒,那人的唇蹭上鼻翼,扯开领带——炫目的阳光陡然刺激了双眼,他还没来得及看清,眼皮上便落了一朵温热的吻。

赵云澜的声音,突然就正经起来。

沈巍闭着眼,听他在耳边一字一字,不轻不重,不急不缓的开口:“人都是会变的,不过没关系,不管你变成什么样,我都会再次遇见你,再次中意你。”

“今天是1996年6月19日,1978年的今天,我们第一次在九龙街认识。沈巍,18年了。”

沈巍良久没有说话。

赵云澜微仰仰头,冲着不要钱一样猛晒的太阳撇撇嘴,拉了一把沈巍,“太热了,快回房,早上我看厨房做了冰柠茶。”

他一溜烟跑的不见人,沈巍独个在后面看着他,那一双眼里,未尽的,已付的,万水千山。


(本来有车,但是我实在是个写车困难户,能拖就拖吧,拖到下一次,我还能混段时间,捂脸。)

感谢大A,要不是有大A絮絮叨叨的催更,可能我还在拖。。。 @WHF是逗比大A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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